当代表亥时正刻的梆子声在将军府深邃的院落间沉闷地响起时,整个西院浆洗房区域最后一点灯火也熄灭了。白日的喧嚣与忙碌,如同退潮般消散,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寂静所取代。
阿芜和另外三个丫鬟同住在一间狭窄的下人房里。土炕冰冷,被褥单薄,空气中弥漫着皂角和潮湿的混合气味。劳累了一天的丫鬟们几乎头一沾枕头就发出了均匀的鼩息声,沉入了梦乡。她们的身体早已习惯了这种高强度的劳作,睡眠是恢复体力的唯一方式,珍贵而容不得半点浪费。
但阿芜是清醒的。
她静静地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望着窗外透进来的、被窗棂分割成几块的惨淡月光。身体像是散了架一样,每一处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尤其是那双浸泡了一天冷水的手,红肿、刺痛,磨破的水泡火辣辣地疼。这种纯粹的肉体痛苦,是她作为“沈知意”时从未想象过的。
然而,肉体的疲惫并不能压制精神的亢奋与焦虑。进入将军府已经两天,她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扮演着怯懦、勤恳的孤女阿芜,小心翼翼地遵守着每一条规矩,观察着每一个人。但关于《山河图》的线索,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丝毫涟漪。
浆洗房是府中最底层、最边缘的地带之一。在这里,她能接触到的,只有无尽的衣物、床单,以及同样为生存挣扎的下人。张嬷嬷的严厉,刘管事的刻板,春桃的好奇,秋菊的沉默……这些构成了她目前全部的世界。距离府邸的核心,距离谢珩,距离那幅可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画卷,还隔着千山万水。
她等不起。每多等一天,暴露的风险就增加一分,而光复故国的希望,似乎就渺茫一分。师尊临行前凝重的眼神,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都在无声地催促着她。
必须主动出击。
夜探,是当前唯一可行的选择。虽然风险极高,但也是打破僵局、获取信息的必要手段。她仔细回想白日里观察到的地形:浆洗房所在的西院相对偏僻,巡逻的护卫似乎不如前院和内院密集,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戒备。那无处不在的、被秋菊提醒“别好奇”的压抑感,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她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耳中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声响。风声,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性的巡逻脚步声,以及更夫渐行渐远的梆子声……她在等待,等待府中守卫换防或者最为松懈的那个时刻。

约莫子时前后,外面的声响似乎达到了一个最低点。月光被飘过的云层遮挡,屋内屋外陷入更深的黑暗。
就是现在。
阿芜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她侧耳倾听,同屋的丫鬟们呼吸平稳深沉,显然都已睡熟。她缓缓掀开薄被,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早已将那身灰色的丫鬟服穿在了睡觉的里衣外面。此刻,她像一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门闩有些涩,她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花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才将门闩拉开一条缝隙。然后,她侧身挤出门外,再小心翼翼地将门虚掩上。
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院中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在地上投下斑驳而扭曲的光影。高大的院墙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阴影,更添几分阴森。
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如同壁虎般紧贴在门廊的阴影里,最大限度地调动起所有的感官,感知着周围的环境。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耳朵捕捉着最细微的声响。
除了风声,还有一种极其低微的、仿佛某种机械运转的、几不可闻的“嗡嗡”声,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中。这不是自然的声音。阿芜心中一凛,师尊曾说过,一些高明的机关术,其核心机括在持续运转时,会发出常人难以察觉的特定频率的声响。难道这将军府中,不仅明哨林立,还布有暗藏的机关?
这让她更加警惕。她回忆着白日记忆的路径,决定先从浆洗房周边相对熟悉的区域开始探查,重点是那些可能存放文书、物品的厢房或者看似废弃但实际上可能另有玄机的角落。
她选择了一条贴着墙根阴影行进的路线,每一步都轻抬轻放,确保脚下不会踩到任何可能发出声响的石子或枯枝。她的呼吸被压得极低,心跳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但她强行令自己冷静,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周围的环境上。
浆洗房旁边是杂物院,里面堆放着一些破损的洗衣盆、木柴等杂物。阿芜小心翼翼地潜入,借助杂物的阴影隐藏身形,仔细检查着几个看起来像是存放物品的木箱和柜子。大部分都上了锁,但锁具普通。她从发间取下一根特制的、比寻常发簪更细更坚韧的金属丝——这是她为数不多带在身上的工具之一——屏住呼吸,将金属丝探入锁孔。
师尊不仅教她诗画棋艺,也教过她一些防身和应急的技巧,包括简单的开锁。黑暗中,全靠指尖的感觉。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她听来如同擂鼓。好在锁具并不复杂,几声轻微的“咔哒”声后,锁被打开了。
她极慢地掀开箱盖,避免发出声响。里面只是一些破旧的工具和杂物,并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她略微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她仔细地将一切恢复原状,重新锁好,抹去自己留下的细微痕迹。
离开杂物院,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向靠近西院墙的一排看似闲置的厢房摸去。这些房屋门窗紧闭,上面落着锁,看上去很久无人使用了。但这反而引起了阿芜的怀疑,在如此规整的将军府,为何会闲置这么一排房屋?
她选择最角落的一间,再次动用开锁技巧。这一次,锁具似乎更复杂一些,花费了她更多时间。就在锁芯即将弹开的瞬间,她突然感到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空气流动变化,同时,耳边那低微的“嗡嗡”声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短暂的紊乱。
不好!
阿芜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猛地向侧面扑倒,身体紧紧贴在地面上,屏住了呼吸。
就在她扑倒的下一刹那,只听头顶上方传来极其轻微的“咔”的一声,仿佛什么机括被触发。紧接着,一道肉眼几乎难以看清的、细如发丝的金属线,从门楣上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孔中闪电般弹出,横亘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前方约半尺处!那金属线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幽蓝光泽,显然绝非寻常!
与此同时,她感到脚踝处似乎绊到了什么,一条同样细不可察的绊索被她扑倒时带起的微风触动,连接着旁边屋檐下的一个小巧铃铛。眼看那铃铛就要发出声响!
电光火石之间,阿芜左手撑地,右手如电般探出,在那铃铛将响未响的瞬间,用指尖极其精准地捏住了铃舌!动作之轻、之快、之准,已然超出了普通人的极限。铃舌被她死死按住,只是发出了一声极其沉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嗡”声,便被扼杀在摇篮里。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阿芜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
机关!果然是极其精巧而恶毒的机关!
那道弹出的金属线,若非她感知敏锐,提前察觉了空气和声音的异样,恐怕此刻已经被割伤了喉咙或者触发了更可怕的连锁反应!而那条绊索和铃铛,更是双重保险,若非她反应神速,此刻刺耳的铃声早已惊动了整个将军府的守卫!
她维持着扑倒的姿势,足足过了十几息的时间,确认再没有其他机关被触发,周围也没有任何脚步声赶来,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那道细如发丝的金属线,就悬在她鼻尖前方不足一寸的地方,幽蓝的光泽带着死亡的威胁。她甚至能闻到一丝极其淡薄的、金属特有的腥气。
她小心翼翼地、像避开毒蛇一样,缓缓从金属线下挪开身体,然后检查脚踝处的绊索。绊索设计得十分巧妙,与周围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若非她刚才扑倒时带起了微弱的气流,根本难以发现。
好险!真的好险!
阿芜心中一阵后怕。她终于切身感受到了将军府戒备之森严,绝不仅仅体现在那些明处的护卫和森严的规矩上。这些隐藏在暗处的、防不胜防的机关,才是真正的杀招!设计这些机关的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令人心惊。
这还仅仅是西院一处看似不起眼的闲置房屋!如果是前院、书房、谢珩的内院……那里的机关又将是如何的恐怖?
她不敢再逗留,也不敢再去尝试打开那间厢房。谁知道里面还有什么更可怕的陷阱?当务之急,是立刻离开,并且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她仔细地观察了绊索的连接方式,然后以极其轻柔的动作,将绊索恢复原状,确保铃铛处于待触发但未被触发的状态。然后,她像来时一样,贴着墙根的阴影,用比来时更加谨慎十倍的动作,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自己的住处。
重新插上门闩,躺回冰冷的土炕上,阿芜才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黑暗中,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因为后怕而产生的细微颤抖。
第一次夜探,一无所获,却险些丢了性命,也让她真正见识到了这座将军府的龙潭虎穴之相。
《山河图》……谢珩……想要从这样的地方找到那幅传说中的画卷,其难度,远超她最初的想象。
但恐惧过后,一种更加坚定的决心,反而在她心中升起。越是艰难,越说明她找对了方向。这幅画,一定就在这座府邸的某处,被重重保护着。
她需要更耐心,更谨慎,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座府邸的秘密,尤其是关于这些机关的消息。或许,可以从府中的老人那里,旁敲侧击?
月光再次从云层中探出,透过窗棂,在炕上投下冰冷的光斑。阿芜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暗夜还长,而她的路,也同样漫长。但今夜与死神的擦肩而过,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更加聪明。
青山寂寂,杀机暗藏。她已触碰到这冰山的一角,而更深的危险,还在水下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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