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容所的院子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混杂着汗臭、霉味、伤口的腐臭和劣质烟草的辛辣。阳光勉强透过低矮窝棚的缝隙,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孟烦了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左腿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他的骨头和血肉。他紧咬着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不愿发出一点声响。
郝兽医蹒跚着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蹲下。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疲惫:“烦啦,脱了。让老子瞧瞧你那腿。”
孟烦了抬起眼皮,瞥了郝兽医一眼,嘴角扯出一丝惯有的、带着点讥诮的弧度:“哟,兽医,今儿个怎么有空临幸小太爷我这贱躯了?”话虽如此,他还是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开始解那条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被脓血浸透的绷带。

郝兽医没有理会他的贫嘴,只是默默地帮着他。绷带黏连在伤口上,每解开一圈,都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孟烦了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但他依旧紧咬着牙关,只是鼻息粗重了些。终于,最后一层绷带被揭开,伤口暴露在空气中——那是在一次战斗中装死时被日军刺刀挑伤的地方,原本不算深的伤口,因为缺医少药和恶劣的环境,早已严重溃烂。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发亮,中心处不再流血,而是不断渗出脓黄和半透明的体液,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郝兽医的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像是打了个死结。他凑近了些,仔细查看着,那气味冲得他下意识地想后仰,但他忍住了,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按了按伤口周围的皮肉。孟烦了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腿猛地一缩。
“格老子的……郝老头,您下手轻点儿成不成?小太爷我就这一条好腿……哦不,是半条了。”孟烦了龇牙咧嘴地说。
郝兽医收回手,脸色更加沉重。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深切的悲哀:“烂得深了……烦啦,这不是单靠洗洗擦擦就能好的事儿了。这脓毒往里头走,是要命的事。”他抬起眼,看着孟烦了那双虽然痛苦却依然带着几分桀骜和掩饰不住惊慌的眼睛,“得用磺胺。没有磺胺,压不住这邪毒。再拖下去……怕是,怕是这条腿就保不住了,得截肢。”
“截肢”两个字像是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孟烦了的心口。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连那点强装出来的讥诮也维持不住了。他猛地抓住郝兽医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放屁!你少他娘的吓唬人!郝兽医,我知道,你就是个兽医!你懂个球!小太爷我……我这条腿就是瘸了,也比没有强!”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失去一条腿,对于一个军人,尤其是一个还残存着一点尊严和念想的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那将是真正的废人,连现在这样苟延残喘的资格都可能失去。
郝兽医任由他抓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气,只有更深的怜悯和痛苦。他行医(如果这能算行医的话)多年,见过太多这样的伤口,太多这样在绝望中挣扎的士兵。他何尝不想有药?可在这禅达收容所,连最普通的金疮药都是奢望,更别提珍贵的磺胺了。那东西在黑市上价比黄金,而且有价无市。
“烦啦……”郝兽医的声音更加沙哑,“老子是兽医不假,可这人是啥样,牲口是啥样,我还是分得清的。你这腿……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而是转身拿过一旁破碗里盛着的、还算干净的温水,又找出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周围的脓血和污垢。
每一下擦拭都让孟烦了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一下,但他不再叫骂,只是死死地盯着屋顶那些腐朽的椽子,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正在腐烂的躯体。清理完周围,郝兽医看着那不断渗出脓液的伤口深处,犹豫了一下,还是狠下心,用布条蘸了水,试图探进去清理。剧烈的疼痛瞬间击垮了孟烦了的意志,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哀嚎,身体猛地弓起,又无力地瘫软下去,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
“我日你个小鬼子的先人……”他喃喃地咒骂着,声音微弱,却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不知是在恨日本鬼子,还是在恨这该死的命运。
就在这时,阿译走了过来。他穿着那件虽然旧但尽量保持整洁的少校军装,看着孟烦了的惨状,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同情、焦虑和某种无力感的复杂表情。他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开口道:“烦啦兄,你这腿……还是要想法子啊。我那里……我那里还有块表,是我父亲……留下的。要不,我拿去试试,看能不能换点药回来?”
孟烦了猛地转过头,瞪着阿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省省吧您呐,林少校!您那表是传家宝,小太爷我可消受不起!再说了,这鬼地方,你拿块表就能换来磺胺?做梦去吧!留着您那宝贝疙瘩,将来……将来还能当个念想。”
他的语气尖刻,但阿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拒绝拖累他人的意味。阿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孟烦了却已经闭上了眼睛,摆明了不想再谈。阿译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总会有什么法子的……总会的……胜利就在眼前了……”这话说得有气无力,连他自己似乎都不太相信。
郝兽医艰难地完成了清理,用最后一点相对干净的布条将伤口重新草草包裹起来。这包扎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仅仅是遮挡。做完这一切,郝兽医仿佛也耗尽了力气,瘫坐在孟烦了身边,喃喃道:“要是能有盘尼西林……听说那是神药,一针下去,啥炎症都消了……可那是美国人的玩意儿,咱们哪儿见得到啊……”
孟烦了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截肢的威胁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他知道郝兽医虽然是个兽医,但基本的判断不会错。难道自己真的要变成一個彻底的残废?在這種地方,失去行动能力几乎等于死亡,而且是缓慢、痛苦的死亡。
院子里,其他溃兵或坐或卧,大多眼神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对于伤病和死亡,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不辣在不远处和要麻低声争执着什么,蛇屁股有气无力地擦拭着他那把宝贝匕首,迷龙则在他那间相对“豪华”的小屋门口晃悠,似乎对这边的惨状漠不关心。整个收容所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仿佛这里不是伤兵收容处,而是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牢笼。
过了不知多久,孟烦了忽然挣扎着坐起身来。他脸色苍白,但眼神里却燃起一种奇异的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混合着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光。他推开想要扶他的郝兽医,哑着嗓子说:“……饿了。得找点吃的。”
郝兽医担忧地看着他:“你这腿……我去给你弄点粥来。”
“不用。”孟烦了倔强地摇头,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远处那扇通往外面世界、象征性地被几个哨兵把守着的巷口,“……听说,西市那边,偶尔能淘换到点东西。我去碰碰运气。”
他说的“东西”,显然不仅仅是吃的。阿译闻言,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不赞同:“烦啦兄,你这身体……还是不要出去了。外面乱得很。再说,哪里还有什么西市,早就散了。”
孟烦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少校,您就甭操心啦。小太爷我命硬,死不了。再说了,待在这儿,就能有粉条子吃了?”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阿译,又迅速移开,语气带着一种故意的轻描淡写,“总不能真指望天上掉下猪肉炖粉条吧?那粉条……可是个稀罕物。”
阿译一时语塞。他之前关于猪肉炖粉条的激昂宣言,在此刻孟烦了惨状的对比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说了句:“……小心点。”
孟烦了不再理会他,用手撑着地,艰难地想要站起来。试了几次,都因为腿上的剧痛和虚弱而失败。郝兽医和旁边的豆饼赶紧上前搀扶。在两人的帮助下,孟烦了终于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收容所里污浊的空气和深深的绝望都压进肺里,然后对郝兽医和豆饼摆了摆手,一瘸一拐地、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收容所那破败的门口挪去。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瘦削和孤独,那条伤腿每挪动一步,都似乎耗费着他巨大的力气和尊严。院子里的人都默默地看着他,没有人说话。他们都明白,孟烦了去找的,不仅仅是果腹的食物,或许更是能治疗他伤腿的希望,或者说,是维系他作为军人、作为一个人最后体面的渺茫机会。粉条,在那个时刻,已经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在无边黑暗中微弱闪烁的、关于生存和尊严的光点。
郝兽医望着他蹒跚远去的背影,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自己浑浊的眼睛,低声念叨着:“这娃……这可咋办嘛……”声音里充满了一位长者无力保护晚辈的悲凉与心痛。


![[星河沉溺,落叶难追]后续更新+番外-爱八小说](https://image-cdn.iyykj.cn/2408/ac1c2e792662e4229ec0bfb281ab8573.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