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达收容所外围的那条土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片被踩踏得稀烂的泥地。连日的阴雨让地面吸饱了水分,变成一滩滩浑浊的泥沼,混杂着牲口的粪便、腐烂的菜叶和其他难以辨认的污秽,散发出一股股酸腐的气息。路的右侧是收容所那道象征性的、歪歪斜斜的木栅栏,许多地方已经破损,仿佛随时都会倒塌;左侧则是一些低矮、破败的民房,墙壁上布满了弹孔和雨水冲刷留下的污痕,大多门窗紧闭,罕有生气。
就在这条本就不宽的巷子中心,瘫坐着一大群士兵。用“摊”来计算他们确实更为贴切,因为他们大多数人连个像样的“坐相”都没有。有的直接仰面朝天躺在尚算干燥的几块石板上,军帽盖着脸,鼾声如雷;有的背靠着背,互相支撑着才能保持不滑倒到泥水里;更多的则是随意地蜷缩着,双腿叉开,手肘支在膝盖上,脑袋耷拉着,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他们身上的军装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所属部队的番号,破烂不堪,沾满油污和干涸的泥浆,不少人赤着脚,或者用破布条草草包裹着,脚趾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劣质烟草的辛辣、长时间不洗澡的浓重体臭、伤口腐烂的腥臭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死水潭般令人窒息的绝望感。然而,与这颓废景象形成诡异对比的,是那不绝于耳的喧嚣声。
“格老子的!你们是没看到哟!”一个川籍士兵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唾沫横飞地对着围坐的几个人吹嘘,“上次在宜昌城外,老子抱着一挺捷克式,就守在个土坡后面!小鬼子冲上来一波,老子撂倒一波!那子弹打的,跟泼水似的!到最后,枪管都打红了,小鬼子硬是没越过雷池一步!”他边说边比划着机枪扫射的动作,脸上洋溢着一种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英雄梦里的光彩。
“呸!王胖子,你娃就吹嘛!”旁边一个瘦高个、脸上带疤的兵立刻啐了一口,毫不留情地揭穿,“你龟儿当时怕是抱着脑壳躲在弹坑里头嗦?还捷克式?你摸过捷克式没得?老子记得你娃就是个扛弹药箱的!”这话引得周围一阵哄笑,那被称为王胖子的士兵顿时涨红了脸,梗着脖子争辩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
不远处,另一堆人的话题则围绕着“吃”展开。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兵,咂摸着嘴,眼神迷离地回忆着:“要说吃,还得是俺们老家那地界儿……过年时候的那碗红烧肉,肥嘟嘟、油亮亮的,用筷子一夹,颤巍巍的,放进嘴里,都不用嚼,滋溜一下就化了,那叫一个香哟……”他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周围众人记忆的闸门,大家纷纷开始描述各自家乡的美食,从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到广东的腊味煲仔饭,声音里充满了渴望,仿佛通过这种回忆,能暂时对抗眼前辘辘的饥肠和碗里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这虚幻的盛宴,与不远处收容所伙房飘来的、真正稀薄到几乎闻不到的米汤气味,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还有几个人围在一起赌博,用几颗磨得光滑的石子做骰子,赌注可能是最后半块发霉的饼,或者明天帮人站一班岗。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时而爆发出粗野的笑骂声。整个场面混乱、嘈杂,却又透着一股底层士兵特有的、顽强的生命力。他们用这种吵闹和吹嘘,麻木着自己,抵抗着无时无刻不在吞噬他们的绝望。正如后来有人评价类似溃兵的话:“溃兵是想要活着,却连这个想法都成了奢望的那群人”,他们“互相吵闹谩骂,用极尽恶毒与刻薄的字眼,去戳痛每一个人,因为反正已经烂到底,谁其实也不在乎尊严和希望”。陈楚天在李小川的陪同下,缓步走近这片喧嚣。他换上了一套略显宽大但干净整齐的中央军上校军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连日来的休养和系统提供的有限食物,让他的脸色不再像刚苏醒时那样苍白,身体虽然依旧消瘦,但挺直的腰板和锐利的眼神,已经重新透露出军官的威严。
他的出现,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喧闹的池塘。
最先注意到他的是靠近路边的一个年轻溃兵。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面黄肌瘦,正蜷缩着身子打盹。或许是被陈楚天和李小川不同于常人的脚步声惊醒,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目光掠过陈楚天军装领章上那显眼的上校领章。刹那间,他脸上的睡意和茫然被惊恐取代,像是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用手肘猛捅了一下身边的同伴,然后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和慌乱,一个趔趄又坐回了泥地里。
这小小的骚动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开去。他旁边的士兵顺着年轻溃兵惊恐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陈楚天,吵嚷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下意识地闭上了正在吹嘘的嘴巴。紧接着,一个接一个,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喧嚣声迅速平息。原本躺着的士兵挣扎着坐起,靠着的努力站直,那些围在一起赌博或吹牛的人,也纷纷停下,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位不期而至的长官。
空气中弥漫的烟草味和汗臭味似乎更加浓重了。只剩下远处几声乌鸦的啼叫,以及泥沼里偶尔冒起的气泡破裂声。这种寂静并非恭敬,而是掺杂着恐惧、警惕、麻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的复杂情绪。对这些溃兵而言,军官往往意味着不可预测的命令、严厉的惩罚,甚至是驱使他们走向另一个死亡陷阱的符号。他们不知道这位陌生的上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的到来会带来什么。
李小川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警惕地扫视着这群沉默下来的溃兵。陈楚天则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紧张。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一张张脸:污秽掩盖不住年轻却刻满风霜的脸,深陷的眼窝里是空洞或戒备的眼神,干裂的嘴唇紧抿着。他从这些眼神里,看到了熟悉的绝望,但也看到了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火星,那是对生存的本能渴望。
沉默持续了大约十几秒,感觉却无比漫长。
陈楚天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的声音不高,但在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沉稳:“这里,谁是带头的?”
溃兵们互相看了看,没有人回答。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些人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某个方向,但很快又移开。在这种溃散的队伍里,原有的编制早已打乱,所谓的“带头”可能只是临时推举出来与收容所管理人员交涉的,或者干脆就是比较有威望、能打架的兵痞,并没有正式的任命。
等了几秒钟,见无人应答,陈楚天不再追问。他换了个问题,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脸上:“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那老兵犹豫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含糊地答道:“报、报告长官……乱、乱得很……二十七师的、八十八军的、还、还有好多别的兄弟部队的……都打散了,混在一块儿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和听天由命。
陈楚天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兵败如山倒,溃退下来的队伍往往如此。他能想象到他们是怎样从不同的战场、沿着不同的路线,像溪流汇入大江一样,最终聚集到这个名为“收容所”的泥潭里。
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众人,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似乎想从这些麻木的脸上读出更多信息。他看到的是营养不良的菜色、深可见骨的疲惫,以及一种对周遭一切(包括他这位高级军官的出现)都感到漠然的疏离感。他们像是一群被遗弃在战争废墟上的孤魂野鬼。
“有伤兵吗?”陈楚天又问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有……有不少,长官。”另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来,带着无奈,“轻伤的自己熬着,重伤的……在里面。”他朝着收容所那排低矮窝棚的方向努了努嘴。那里的条件,只会比外面更差。
陈楚天沉默了片刻。他原本可以径直离开,这番询问本身或许也只是出于一种习惯,或是刚刚获得系统后,潜意识里对潜在兵力和资源的一种评估。但他这短暂的沉默,却让场间的气氛更加压抑,溃兵们更加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位长官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
最终,陈楚天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群溃兵,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刻在脑海里,然后对李小川简单地说了一个字:“走。”
在李小川的护卫下,陈楚天转过身,迈开步子,继续沿着泥泞的路面向镇外走去,似乎他刚才只是路过,顺便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靴子踩在泥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溃兵们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背影,直到确认这位上校真的只是路过,并没有带来新的命令或惩罚,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
最初的十几秒,仍然是一片沉默。直到陈楚天和李小川的身影在巷口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
“呸!吓老子一跳!”那个脸上带疤的瘦高个率先啐了一口,像是要把刚才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然后重重地坐回地上,激起一片泥点。
“妈的,当官的就是不一样,瞧那身衣服,新的!”有人带着酸溜溜的口气评论道。
“还以为又要拉我们去填炮眼呢……”有人心有余悸地小声嘀咕。
很快,各种声音再次汇聚起来,吹牛声、笑骂声、争论声,甚至比之前更加响亮,仿佛要用这加倍的热闹,来驱散刚才那片刻寂静带来的不安和屈辱。赌博的重新掷起了石子,回忆美食的再次咂摸起嘴巴,那个被同伴嘲笑的王胖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夸张的吹嘘,似乎想借此挽回一点面子。
巷子中央,很快又恢复了之前那摊混乱、喧嚣、了无生机的景象。唯一的变化,或许是空气中暂时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关于这位神秘上校的猜测和议论,但这也很快被更实际、更麻木的日常话题所淹没。他们继续踞坐在泥泞中,像是一群被遗忘的人,等待着未知的、却似乎注定不会更好的明天。
陈楚天的这次短暂露面,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虽然激起了一圈涟漪,但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浑浊与平静。然而,这颗石子毕竟已经投下,它所激荡开的微小波纹,或许正在无人察觉的深处,酝酿着某种变化的可能。对于陈楚天而言,这次见面让他更直观地感受到了所要面对的是一群怎样的士兵,以及将要经历的是一条何等艰难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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